他们是……
哗啦一声,有人倒粪桶。污水在唯一的狭窄通道上横流,月光下泛着油腻脏污的光。
“穷人。”女子道。“应该不是这里的主人家。”
唐棣收回视线,站在那里,好像被污水泼进了心里,愣愣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走吧。”
过了两个拐角,直到巷子靠后的一段,女子停下来,“到了,大人,这就是你家。”
木门还在,夜色中不像来路上其他宅邸那样歪斜或倒下,她却害怕起来,只敢缓缓伸手,轻轻慢推,指尖触到门板时是凉的,那种久已无人居住、一点生气也无的凉。
吱呀,门开,抬头一望,房舍架子还在,即便那边屋檐半塌,这边柱子歪斜,照壁上雕刻磨蚀,砖缝里荒草丛生,月门旁已不复白墙,空窗外早没有造景,唐棣还是看着,仔细地看,贪婪地看,甚至想要夜晚即刻过去、重新在阳光普照之下看。
“这就是我的家吗?”
她四下走动,推开正堂的门,里面空荡荡只有灰尘,别无一件家具,连原该挂有匾额对联的地方常有的挂痕都没有了。可她的眼睛里却能看见这里曾有几对椅子,如何摆放,中间的案几上四时放着什么花瓶,插什么花,墙上又有几幅挂画——甚至还能听到有人说话,但是太遥远了,听不清内容。
我是这家的姑娘?如果我是,我应该——
她转身出来,往后面的厢房走去。二进之内,布局比一进大些,略有曲折的走道南北贯通,将两侧隔为三个小院。隔着矮墙看去,阑槛钩窗,八角洞门,清幽有致。她站在中间的走道上,隐约竟然听见一阵鼓乐之声,扭头在夜色里竟然看见一群中簇拥着一个盖着盖头的女子从东侧较大的小院里走来,院中还传来阵阵的欢呼和起哄。
出嫁?
她往那边奔去,进得院子来已不见了人声嘈杂,只有一个栏杆掉了一半的小楼和园中六角形的亭子。也许不是亭子,毕竟还有半扇格窗挂在上面。破败坍圮,荒草长得比外面还长,一直延伸到尽头南面的门处。铁门早已不知去向,只是她一下子就想起那里是铁门,是怎样一个锁,自己后来又怎么拆了它、学会了造锁、又造了一个新的挂上去。
她看着自己的手,造锁?
一阵嬉笑,她抬起头,在四更时分看见周围就像是中午阳光璀璨一样,有一个丫头从南门走来,手里端着什么东西,笑嘻嘻地叫她看;二楼上又有人唤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声“小妹”,她往上看去,看不清楚面目的女子凭栏倚靠,拿着手绢对她招手。
她刚要回答,又有人喊,“三小姐!”
她忘记眼眶中的泪,往那边看,“三小姐,夫人在花园叫你呢!”
夫人?
她拔腿就跑,往花园里去。
花园里还有一池水,池水里也许原来长满了荷花——她能看见莲叶田田的样子,只是此时枯枝也不见一支,大概早已死了。山石倒了,她还看得见鸟影,水榭塌了,她还听得见曾几何时雏凤的清音,只是不知是谁唱的。那红衣女子一路随她而来,此刻走到仅存的石桌旁坐下,挨着一块空地。她看那里,红衣女子的样子和回忆中的幻影重合,她看见两个女子坐在那里,天上是落樱缤纷,手里是针黹绣绷,桌上摆满瓜果;然后两个男子远远地走过来,一中年已蓄美髯,一青壮高大英俊。还不及他们走近,两个女人回头向他们笑着打个招呼,然后又看向她,招手让她过去。
她走过去,近在咫尺之时,幻影消失,只剩下她和红衣女子,以及四更天月光下清冷荒废、一朵花也无的花园。
良久,她问:“你说,你是我家的一棵枣树。”
“是,大人,小的往日,就长在这里。”女子指一指石桌旁边的空地。
她看看空地,再看看女子,“我好像想起来了,小时,我曾在这里看书,而你,你开花了。”说着又笑起来,“我说,怎么枣树的花这样不好看,还不如海棠。然后,然后……”
“然后二小姐说,”女子道,“海棠果,没有枣子好吃。”
“对。”唐棣说,落下泪来。这滴眼泪到腮边了,才发现刚才早已默默无声地哭了一路。
“大人。”红衣女子轻声道。
她摇摇头,“不妨事。”自己用衣袖擦了,“那时距离现在,多久了?”
“总该有百余年了。”
“百余年?!”她一惊,“那么、那么、那,那你可知我家后人的下落?这房子如此阔大,我们家总该有后吧?他们在哪里?”
女子摇摇头,“大人,我只在你家呆到二小姐出嫁,你那时也不过十五岁。那之后,我就被老爷送给你抓住我的那个宅子的主人、张老爷家作礼物了,那之后的事,我再不知道了。”
不知已无波纹多久的水面倒映着冰冷的月亮,安静得如同太古。
坟山。
四更天的坟山,只要是个懂行的,就会告诉凡人没事儿别去,哪怕是为了倒斗。唐棣不比寻常人